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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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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星期六晚上十點二五分至星期日淩晨五點三十分

“我又一次被擊倒了,朗。”

萊姆用吸管,塞林托端著玻璃杯,兩人喝的都是不摻水的純威士忌。塞林托攤開雙腿倒在嘎吱作響的舊藤椅裏,萊姆發覺,他此時看上去有點像電影《卡薩布蘭卡》裏的皮特·勞爾。

在對聯邦政府公務員的狂妄自大發表了一大通尖酸刻薄的心理分析後,特裏·多賓斯已經離開了。傑裏·班克斯也走了,只有梅爾·庫柏還在忙著將他的儀器設備拆裝打包。

“這酒不錯,林肯。”塞林托啜了一口威士忌,“媽的,這玩意兒我可買不起。這酒有多少年頭了?”

“我想大概二十年吧。”

塞林托警探瞪大眼睛望著這杯黃褐色的液體:“天哪,要是女人的話,也達到法定的成人標準了。”

“朗,跟我說說鮑林。他剛才為什麽會發那麽大脾氣?”

“你是說小吉米?”塞林托笑了,“現在他可麻煩大了。把佩雷蒂排斥在案件調查之外,不讓聯邦調查局人員插手,都是他的主意。他把人都得罪光了。請你幫忙也是他先提出來的,這著實費了一番工夫,而且完全不符合常規。我絲毫沒有針對你的意思,只是就一位平民參與偵辦如此重大的案件而言。”

“是鮑林要我偵辦的?我還以為是局長的意思。”

“是啊,但那是鮑林直接在局長耳邊吹風的結果。他一聽說這個案子,知道現場有嫌疑犯故意布置的線索,就馬上給局長打了電話。”

為什麽點名要我加入?萊姆納悶。這事有些蹊蹺。自從萊姆在那起殺害警察的案件中受傷以來,他和鮑林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系了。那起案件正是鮑林主持偵辦的,而且最後成功地逮捕了兇手丹尼·謝菲爾德。

“你好像感到很意外。”塞林托說。

“是他要我幫忙嗎?我真的有些意外。我和他的交情不深,有一段時間甚至關系搞得很僵。”

“為什麽?”

“我填14-43表告過他。”

14-43表是紐約市警察局申訴專用表格。

“大約是在五六年前,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副探長,有一次我發現他站在被保護的犯罪現場中央訊問嫌疑犯,把現場給汙染了。我氣壞了,回去就填了份申訴表,結果這份報告被拿去在另一次控告他的聽證會上引用——就是他朝沒帶武器的嫌疑犯開槍的那一次。”

“這個……我想他不會介意吧。因為他真的很想你幫忙。”

“朗,你能幫我打個電話嗎?”

“當然。”

“不行!”托馬斯說,從塞林托手中奪走電話,“讓他自己打。”

“我一直沒時間學這東西怎麽用。”萊姆說著,朝托馬斯早些時候安裝好的撥號控制器點點頭。

“你根本沒花時間,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你想打給誰?”

“伯格。”

“不,你不能打。”托馬斯說,“已經太晚了。”

“我剛看過時間。”萊姆冷冷地說,“打給他。他現在還在廣場旅館。”

“不。”

“我要求你打給他。”

“拿去。”托馬斯啪的一聲把一張紙扔在床邊桌子的遠端,但萊姆還是能夠輕易地看見上面的文字。上帝或許奪走了萊姆許多東西,但唯獨把像年輕人一樣的好視力留給了他。他開始按照紙上的說明,用臉頰控制操縱桿撥打電話。程序比他原先想的容易多了,可他故意做得慢慢吞吞,一邊還不住地嘀咕抱怨。托馬斯被他惹火了,不再搭理他,轉身下樓去了。

伯格醫生不在旅館房間裏。萊姆掛斷電話,只恨自己沒有能力把它摔了。

“怎麽了?”塞林托問。

“沒事。”萊姆咕噥道。

他去哪裏了?萊姆忍不住想。時間這麽晚了,伯格醫生此時應該在旅館房間裏休息才對。萊姆心中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感到有點嫉妒,他的死亡醫生一定是出去幫助另外一個人死亡了。

塞林托突然輕輕地咯咯笑了起來。萊姆擡起頭,看到他正在吃一根巧克力棒。萊姆想起來,以前他和塞林托一起工作時,這個胖子就喜歡拿這種垃圾食品當主食。“我在想一個人。還記得本尼·邦佐嗎?”

“有組織犯罪別動隊的時候?有十年或十二年了吧?”

“可不!”

萊姆喜歡偵破有組織犯罪,那些嫌疑犯都很專業,犯罪現場富有挑戰性,而且被害人很少是無辜的。

“那個人是誰?”梅爾·庫柏問。

“灣脊區的職業殺手。”塞林托說,“記得我們抓住他後,那個巧克力棒三明治的故事嗎?”

萊姆笑了,不停地點著頭。

“什麽故事?”庫柏99lib問。

塞林托說:“好吧,我講給你聽。當時我們在登記中心,林肯,我,還有其他幾個同事。本尼像座肉山似的坐在那裏——記著,他是個大胖子,用手按著胃部。突然他說:‘不好,我餓了,我要吃巧克力棒三明治。’我們互相看看,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我就走了過去,問:‘什麽是巧克力棒三明治?’他看著我,好像我是從火星來的,‘你他媽的認為那是什麽?拿一條巧克力棒,放在兩片面包中間夾著吃,這就是他媽的巧克力棒三明治。’”

他們全笑了。塞林托遞給庫柏一根巧克力棒,但他搖搖頭謝絕了,然後又遞給萊姆。萊姆忽然有一種沖動,想抓過巧克力棒大咬一口。他已經有一年多沒嘗過巧克力的滋味了。他回避所有這類食物——糖,甜食——所有會引發麻煩的食物。這些東西看似很小,對生命而言卻是沈重的負擔,是最能讓你感到悲哀和幻滅的東西。好吧,你再也不能潛水或攀登阿爾卑斯山了,那又怎麽樣?一大堆人都做不到。但是人人都能自己刷牙,自己去看牙醫,補完牙齒,搭乘地鐵回家。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人人都能偷塞一塊花生糖在嘴裏,用後槽牙慢慢嚼碎。

每個人都能,只有林肯·萊姆例外。

他沖塞林托搖搖頭,吸了一大口威士忌。他的目光轉回到電腦屏幕上,想起今天早上當塞林托和班克斯進來打斷他時,那封他正寫了一半的給布萊恩的訣別信。他還有好幾封類似的信要寫。

其中一封他遲遲沒有動筆的信,是寫給那個脊椎外科專家彼得·泰勒的。他們在一起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討論病情,很少談到死亡。泰勒醫生是安樂死的堅決反對者,萊姆覺得有必要給他寫一封信,向他解釋自己為什麽會做出自殺的決定。

還有。阿米莉亞·薩克斯?

他決定,也應該給這位巡警的女兒留幾句話。

殘疾者是慷慨的,殘疾者是仁慈的,殘疾者是意志剛強的……

殘疾者若不寬容,就一無所有。

親愛的阿米莉亞:

我親愛的阿米莉亞:

阿米莉亞:

親愛的阿米莉亞警官:

由於我們有過一段共同工作的快樂時光,所以我想借此機會表明,盡管我認為你是背叛我們的猶大,我還是原諒你。希望你在未來的工作崗位上能好好表現,扮演好舔媒體屁股的角色……

“朗,你知道薩克斯的背景嗎?”

“除了她的火暴脾氣,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她結婚了嗎?”

“沒有。像她這樣的臉蛋和身材,你一定認為早有哪個帥哥把他追到手了,可她連約會都沒有。幾年前我們曾聽說她在和某人交往,但她自己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壓低聲音說,“有人謠傳她是同性戀,不過我對這種事不太了解——我的社交生活僅僅局限於在周六晚上到自助洗衣店勾搭婦女。甭說,這招還真管用……”

你必須學會放棄死者……

萊姆想起自己對她說這句話時,在她臉上看到的表情。為什麽會這樣?他開始生氣自己不該浪費這麽多時間琢磨她的事,就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門鈴響了,接著傳來上樓的腳步聲。萊姆和塞林托一齊往門口望去。腳步聲來自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制服馬褲,頭戴藍盔,是一名紐約市警察局的精英騎警。他把一個巨大的公文袋交給塞林托,就轉身下樓走了。

塞林托打開公文袋。“看看我們得到了什麽。”他把公文袋裏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桌子上。萊姆焦急地向桌上望去。是三四十個貼著標簽的證物袋,每個袋子裏面都有一片包裹牛小腿肉的保鮮膜。這是他們先前派特勤小組的人去買的。

“這裏有一張霍曼的字條,”他念道,“致:林肯·萊姆、朗·塞林托。發自:鮑爾·霍曼,TSRF。”

“什麽意思?”庫柏問。警察機關是最愛濫用縮略語和首字母縮寫的單位。例如RMP——移動機械化巡邏隊(指remote mobile patrol。),代表巡邏車;IED——即時□□(指improvised explosive device。),代表炸彈。但TRSF是一個新詞,萊姆聳聳肩,表示他也不懂。

塞林托繼續念下去,忍不住笑了起來。“戰術超市反應小組(指Tactical Supermarket Response Fo。)。主題:牛小腿肉。全市搜索結果,發現嫌疑犯四十六名,全部予以逮捕,未遇任何抵抗。我們已經宣讀了他們的權利,並押送至警員T.P.費茲切拉媽媽家廚房裏的拘留所。在完成審訊後,其中六名嫌疑犯將被移交你們監管。以三百五十度加熱三十分鐘。”

萊姆也笑了,又啜了一口威士忌,仔細地咂摸味道。那股略帶煙熏味的酒香,是他一度錯過的東西。(盡管在無意識的睡眠中,你又能真的錯過什麽?就像證物,一旦沒有了基準,你便無從判斷失去的究竟是什麽;而在不朽的來生,你什麽都不會再失去。)

庫柏攤開一些樣本。“四十六個保鮮膜樣本,來自全市各大商場和連鎖超市。”

萊姆望著這些樣本,覺得類別鑒定的成功機會會很高。辨別單一的保鮮膜難度很大,那塊在牛小腿骨上發現的保鮮膜碎片,當然不可能和這些樣本完全相同,不過,由於連鎖商店的商品貯備通常由總公司統一供應,因此或許可以查出嫌疑犯八二三是在哪個系統的連鎖店買的牛小腿肉,進而縮小他可能居住的範圍。也許他應該打電話給調查局的證物小組,讓他們……

不、不,別忘了,現在這案子是他們的了。

萊姆吩咐庫柏:“把它們裝起來,寄給我們聯邦調查局的兄弟。”

萊姆想關閉電腦,但有時不大靈敏的無名指卻碰錯了按鍵,麥克風發出一陣刺耳的噪音。

“媽的,”萊姆氣急敗壞地說,“該死的機器。”

萊姆的突然發怒讓塞林托有些不安,他望著自己的酒杯,開玩笑說:“嘿,萊姆,一定是這上等的威士忌讓你喝醉了。”

“他會醉?”托馬斯嘲諷地說,“那真是大新聞了。”

他把車緊靠著巨大的排水管道停了下來。

一鉆出汽車,他就聞到臭水的味道,黏糊糊的,散發著腐敗的氣味。這些排水管位於從西區高速公路到哈得孫河一長排管道最遠端的死角,在這裏,沒有任何人能看到他們。

集骨者走到出租車後排,饒有興致地欣賞著被他擄來的老者,正如他欣賞那個被他綁在蒸氣管前的女人,以及今天早些時候那只在鐵軌路基上微微晃動的手。

他盯著那雙驚懼的眼睛。這個人比他想象的還要瘦,還要蒼白,頭發亂蓬蓬的。

肌膚雖老,骨骼還是年輕的……

這個老人顫抖著向車裏退縮,雙手防衛似的交叉在他窄小的胸前。

集骨者打開車門,拔出手槍抵在老人的胸骨上。

“饒命,”他的獵物用顫抖的語調哀求,“我沒有多少錢,但你可以全拿去,我們去找一個自動提款機,我會……”

“出來!”

“求求你別傷害我。”

集骨者把頭一撇,示意他下車,那個虛弱的老人先可憐巴巴地環顧一下四周,才一點點地挪下車來。他站在車子旁邊,身體縮成一團,雙臂仍然交叉在胸前,雖然天氣炎熱,可他還是抖個不停。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集骨者後退兩步,伸手在口袋裏摸尋手銬。他戴著厚厚的手套,因此費了幾秒鐘才摸到手銬的鉻合金鏈條。當他掏出手銬時,他似乎看到一艘四帆快船行駛在哈得孫河面上。這裏逆向的水流不如東河那麽強,那邊航行的船只要想從東區經蒙哥馬利和外碼頭向北,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他瞇起眼睛,不對,等一等——這不是帆船,只是一艘私人游艇,有幾個雅痞懶洋洋地躺在長長的前甲板上。

他拿著手銬走上前,卻被老者一把揪住襯衫,抓在手裏死死不放。“求求你,我要上醫院,所以我才攔你的車。我胸口痛得厲害。”

“閉嘴。”

老者突然抓向集骨者的面部,用布滿褐斑的手緊緊扣住他的脖子和肩膀,用力掐緊。老人發黃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裏,頓時散發開一陣劇痛。一股怒氣沖上頭來,他猛地把老人的手掰開,粗暴地銬上手銬。

集骨者撕下一條膠帶貼在老人嘴上,拖著他下到碎石砌成的堤岸,走向排水管出口。排水口的直徑大約有四英尺。他停下來,估摸著老人的尺寸。

要把你變成骨頭簡直太容易了……

骨頭……觸摸它、聆聽它。

他擡起老人的手。老人用驚懼的眼神望著他,嘴唇不停地顫抖。集骨者輕輕撫摩著老人的手指,把他的指骨夾在自己的指骨之間——他真希望能摘掉手套,但是卻不敢,然後,他舉起老人的手掌,用力壓在自己的耳邊。

“幹什麽?……”

他用左手繞過還一臉茫然的俘虜的小指頭,慢慢向後拉,直到他聽見“喀”的一聲骨頭折斷的聲音。多麽美妙的聲音。老人放聲哀號,尖厲的哭聲卻全被膠帶捂在嘴裏,只傳出幾聲斷斷續續的悶響,旋即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集骨者把他拉起來,拖著他跌跌撞撞地走進排水管口,用力把老人往前推。

他們消失在老舊、破爛的碼頭下。這裏是一個極其骯臟惡心的地方,到處散布著魚類動物腐爛腥臭的屍體,潮膩膩的石頭上沾滿了垃圾,還有一層鋪滿海藻的灰綠色爛泥。一大團海藻在水中忽起忽落,像一個癡肥女人波濤起伏的前胸。盡管在這個城市的其他地方傍晚依然溽熱難當,這裏面卻冷得像春寒三月天。

老奧特加……

他把老人下浸到河水中,將他銬在一根橋柱上,再一次把他手腕上的手銬擰緊。老者死灰色的臉孔露出水面很低。集骨者小心翼翼地走過光溜溜的巖石回到排水管旁。他轉過身,停了一會兒,望著,望著。他對警察是否會找到其他的受害者並不太在意,比如漢娜、出租車裏的女人,但這一次……集骨者希望他們不會及時發現他。最好,他們永遠也別發現他,這樣他就可以在一兩個月後重新回到這裏,看看這溫順的河水是否已經把他的骨頭沖刮幹凈。

回到碎石路上,他脫下頭套,在離他停車位置不遠的地方布置好下一個現場的線索。他很生氣,對警察恨得要命,因此這次他把線索藏了起來,還特意安排了一個小小的驚奇,這是特別為警察準備的。一切妥當後,集骨者回身向出租車走去。

一陣微風吹來,空氣中夾雜著河水的酸味。草叢沙沙作響,與這座城市永不缺少的車輛往來的刷刷聲交相應和。

就像用金剛砂紙打磨骨頭的聲音。

他停住腳步,凝神傾聽這種聲音。他高高地仰起頭,仿佛他的視線能穿越萬家燈火閃爍、像一團橢圓的星雲般一直向北延伸的建築群。就在這時,一個跑得飛快的女人突然出現在排水管邊的一條慢跑道上,差點和他撞個滿懷。

這個穿著紫色短褲和上衣,體態纖細的女子猛地跳到路邊,喘著粗氣停了下來,伸手抹掉臉上的汗水。她身材不錯,肌肉也很結實,可惜相貌差了一點——鷹鉤鼻,厚嘴唇,皮膚上滿是疙瘩。

但是在皮膚下面……

“你不應該……你不該把車停在這裏。這是慢跑道……”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看看面前這個男人的臉,又看看出租車,然後把目光轉向他手中的滑雪頭套,眼神中流露出恐懼。

她知道這個人是誰了。他微笑著,沖著她格外突出的鎖骨點了點頭。

她的右腳踝稍稍移動了一下,準備承受她突然轉向時變換過來的重心。但是他搶在了前面。他身子一沈,作勢要向她撲來,當她帶著尖叫向下揮動手臂阻擋他的進攻時,集骨者卻突然挺起身,用手肘飛快地擊向她的太陽穴。她的頭骨發出啪嗒一聲,好像被皮鞭抽中一樣。

她重重地倒在碎石地上,一動不動。集骨者嚇了一跳,急忙屈膝蹲下,扶起她的頭部,嘴裏念叨著:“不要、不要、不要……”他恨自己打得太用力,從心裏惋惜自己可能打破了這顆隱藏在濃密毛發和平庸面孔下的完美頭顱。

阿米莉亞·薩克斯又完成一張證物保管卡後,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自動售貨機那邊,買了一杯劣質咖啡。她端著咖啡回到這間沒有窗戶的辦公室,望著面前這些她一手收集的證物發呆。

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還挺喜歡這些恐怖的證物。也許是因為她已經不必再去收集這些東西了。她的關節還火燒火燎般地疼痛不止,而且一回想起今天早上埋在第一個現場的屍體、想起那只伸出地面的血手和T.J.科爾法克斯身上大片大片剝落的皮肉,她就忍不住渾身顫抖。今天以前,“證物”這個詞對她沒有任何實際意義。“證物”只是她學生時代某個睡意蒙眬的春日午後一堂乏味的課程。“證物”只是數學,是一些表格和圖表,是一門科學。“證物”是毫無生氣的東西。

不,阿米莉亞·薩克斯要做的是一個和人打交道的警察。徒步巡邏、制服無賴、對付吸毒的癮君子,把法律的威嚴散布到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就像她父親那樣,或者像英俊的尼克,那個當了五年警察的老兵,處理街頭犯罪的高手,總是以“嗨,你有麻煩了嗎?”作為開場白,帶著微笑迎向世界的尼克·卡瑞裏,把自己深深植根在市民的心目中。她想著想著,不由得微笑起來。

這才是她想要做的事。

她看著在牲畜場地下坑道找到的那片幹黃的枯葉,這是不明嫌疑犯八二三特意留給他們的線索。還有這件內衣。她想起來,當聯邦調查局的探員走過去把證物全部收走時,庫柏的化驗還沒有做完,他用……用那臺什麽儀器來著?色譜分析儀?她真想知道吸浸在這內衣棉質裏的液體是什麽。

然而,這些思緒最後全都歸結到林肯·萊姆的身上,而他又是她此時最不願意想起的一個人。

她開始繼續登記剩下的證物。每一張證物保管卡上都有一長串空白欄位,讓所有經手過證物的人依次簽下自己的名字,從第一個在犯罪現場發現證物的人開始,直到證物被呈送上法庭,無一例外。薩克斯以前也經手保管過幾次證物,也填過證物保管卡,不過,今天還是她第一次在保管卡簽名欄的第一行簽下:阿米莉亞·薩克斯,紐約市警察局五八八五號。

再一次,她拿起那個裝有枯葉的塑料證物袋。

他一定摸過這片葉子,那個殺害T.J.科爾法克斯的人,那個抓住莫娜莉·格傑肥胖的手臂用刀子深深割下去的人。那個人現在一定在物色下一個受害者——如果他此前還沒有抓到人的話。

他在今天早上活埋掉那個可憐的男人,讓他露出一只永遠召喚不到救援的手。

她想起洛卡德的交換法則。兩個人只要有過接觸,一定會傳遞一些東西到對方身上。這東西有時很明顯,有時很細微,而且絕大部分是在當事人並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的。

不明嫌疑犯八二三在這片枯葉上又留下了什麽東西?一點點皮膚細胞?一滴汗水?這種想法很吸引人。她感到刺激、興奮,又有些害怕,仿佛這個殺手就在她身邊,就和她一起待在這個狹小逼仄、空氣流通不暢的小房間裏。

她繼續填寫證物保管卡,又花了十分鐘時間才把所有卡片填完。就在她剛剛完成最後一張時,房門被突然推開,她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來。

弗雷德·德爾瑞站在門口,身上那件綠色外套已經脫掉了,原本漿得筆挺的襯衫也起了皺。他用手指夾住架在耳朵上的香煙。“把手裏的工作暫時放下一兩分鐘,先跟我來,警官。答案快要出來了,我想你也一定想早點知道。”

薩克斯保持兩步距離跟在他身後,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

“指紋自動辨識系統的結果已經送出了。”德爾瑞宣布。

作戰室裏比剛才更加忙碌了。探員們個個脫去外套,在辦公桌間來回穿梭。他們佩戴著平日值勤時才用的武器——一把大號的十毫米口徑西格索爾手槍,一把點四五口徑的史密斯威森自動手槍。至少有半打以上的探員團團圍在那臺帶掃描儀的電腦屏幕前。

薩克斯不喜歡德爾瑞從他們手中搶走這個案子的方式,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滿嘴俚語粗話、打扮流裏流氣的德爾瑞確實是一個好警察的材料。FBI的探員不論老少,都會到他那裏請教問題,而他也耐心地一一解答。他經常拿起電話,時而哄騙,時而怒罵,一定要電話那端的人答應他的請求才肯罷休。更有些時候,他會擡起頭望著亂哄哄的作戰室,大吼一聲:“我們就要逮住那個雜種了嗎?沒錯,你最好打賭我們會。”每當這個時候,那些一本正經的探員們都會表情不太自然地望著他,但他們的心裏都很清楚,如果真有人能逮住這個嫌疑犯的話,那個人肯定是德爾瑞。

“來了,結果傳來了。”一個探員高喊。

德爾瑞吼道:“我要開通紐約市、新澤西和康涅狄格州車輛管理局的電話線路,還有教養和假釋中心,移民局也要。叫他們準備好,隨時接受我們提出的資料查詢,要每一個部門各就各位。”

探員們立刻分頭撥打電話。

電腦屏幕上出現資料了。

薩克斯不敢相信,德爾瑞居然也會把瘦長的手指交叉成十字,企求好運。

整個房間裏寂靜無聲。

“找到了!”坐在電腦前的探員叫了起來。

“他現在再也不是無名嫌犯了。”德爾瑞哼著小曲俯身湊近屏幕,“各位聽好,我們已經有他的名字了:維克托·彼得斯,一九四八年出生,本地人。父母來自貝爾格萊德。看來,我們要和塞爾維亞扯上關系了。身份驗證結果告訴我們他有吸毒、傷害前科,其中一次傷人致死。他坐過兩次牢。好了,聽聽這個——他有精神病史,有三次犯罪是在精神失常的情況下發生的。他先後住過貝爾維尤和曼哈頓的精神病院,最近一次出院是在三年前。最後居住的地址是華盛頓高地。”

他擡起頭問:“誰負責和電話公司聯絡?”

好幾位探員同時舉起手。

“快打電話查詢。”德爾瑞下令。

等待的五分鐘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不在這裏,他不在目前紐約電話公司的名單上。”

“也不在新澤西。”另一位探員回報。

“康涅狄格州也沒有。”

“媽的,”德爾瑞嘟囔著,“把姓名順序顛倒一下再試一次。還要查詢過去一年來因沒有繳費而被取消賬戶的客戶名單。”

接下來的幾分鐘,作戰室裏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說話聲,像時漲時落的潮水。

德爾瑞像發了瘋似的走來走去,薩克斯現在明白他為什麽會這麽瘦了。

突然一個探員喊了起來:“找到他了!”

所有人都轉頭看向他。

“我正在和紐約車輛管理局的人通話,”另一位探員也喊道,“他們查到他的資料了,現在正在傳送……他是出租車司機,有營業執照。”

“這倒不讓人感到意外,”德爾瑞喃喃地說,“早該想到這一點了。他住在哪裏?”

“晨邊高地,離河邊一個街區。”那個探員把地址記在紙條上,舉得高高的遞給德爾瑞。德爾瑞匆匆奔過去接過紙條。“我知道那片地方,很荒涼,有一大堆吸毒者。”

另一個探員正在把這個地址輸入電腦終端。“好的,檢查房屋契約……這是幢老房子,所有權登記在一家銀行名下。他一定是租來的。”

“你需要人質救援小組嗎?”一個探員隔著人聲嘈雜的房間大聲問道,“我和匡提科聯系上了。”

“沒時間了,”德爾瑞宣布,“就用這裏的特警小組吧,叫他們準備出發。”

薩克斯問:“那下一個人質怎麽辦?”

“什麽下一個人質?”

“他已經抓到下一個人了。他知道我們已經找到線索一兩個小時,因此他肯定布置好了新的人質現場。”

“目前沒有任何人失蹤的報告,”德爾瑞說,“即使他真的抓了人,十有八九也可能關在他家裏。”

“不,他不會這樣做。”

“為什麽?”

“因為他們會留下太多的物證。”她說,“林肯·萊姆說他一定有個安全屋。”

“好吧,那我們就先逮住他,再讓他說出人質藏在哪裏。”

旁邊一位探員插嘴說:“我們說服人的本事高得很。”

“我們走吧,”德爾瑞叫道,“來,各位夥計,讓我們對這位阿米利亞·薩克斯警官表示感謝,是她發現並采下了那枚指紋。”

她臉紅了,紅得發燙,連她自己都能感覺到。她覺得很難為情,但就是忍不住要面紅耳赤。她低下頭,註意到自己的鞋子上有幾道奇怪的線條。她瞇起眼睛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鞋子上還套著勘察現場時綁上的橡皮筋。

當她擡起頭來,發現滿屋子的調查局探員都在一臉嚴肅地檢查著自己的武器,陸續朝門口走去。當他們回頭望向她時,她感覺,他們的眼神與伐木工人打量木材的目光毫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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